『世界上最美麗的離別是哪一種?』

『雙方都準備好的那種。』

 

 《世界上最美麗的離別》

 

-

 

After the Rain。

獻給Z,以及那些已經離開、卻彷彿仍在我身邊的人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因他的溫度醒來。

 

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冰藍色床單,帶著消毒過的味道,還有對面窗戶映照地大樓光影,再來才是床上沉沉睡著的人。

 

昏沉地打量四周,原先凌亂散在床緣的文件被堆疊整齊,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。再仔細一點看,保鮮盒裡的蘋果切片似乎少了,碗內的白粥也空了。而李昌燮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到任炫植頸邊,被他當作枕頭墊在下面。

 

臉頰上還殘留著對方的體溫,任炫植有點驚訝。

 

自己竟然睡得那樣熟嗎?

 

習慣性地探了探人的額溫,確認沒有不該出現的熱度後,任炫植伸展發麻的四肢,換了姿勢又闔上眼進入夢鄉。

 

 

 

―― 這是李昌燮生病的第兩百六十四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剛開始,他們都不以為意。

 

 

任炫植在市中心的公司上班,李昌燮則是咖啡師,兩人在城市外圍的公寓裡一起生活。

 

每天早上吃過早餐後,先把任炫植送出去李昌燮才開始打理自己;出門前會把晚餐煮好,讓晚上比他早回來的人不會餓肚子,然後在中午十一點前出現在幾條巷子外的咖啡店,拉開漆成大海顏色的鐵門,在咖啡香中開始一天的工作。

 

假日則顛倒過來。任炫植準備的早餐通常都很簡單,果醬烤吐司再煎個荷包蛋,偶爾也會有李昌燮從店裡帶回來的麵包,換換口味。

 

這樣的日子過於平常且美好。本來就有點小迷糊的個性加上貧血的體質,讓李昌燮身上那些細微的症狀開始出現時,似乎都顯得自然不過。

 

直到有一天任炫植接到人在上班時暈倒的電話,匆忙趕到醫院後,看到的是一臉茫然、在純白房間醒來的李昌燮。

 

從那時起,他們的生活中多了白色、醫院和消毒藥水的味道,再也沒有離開過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自從每週多了必須去醫院檢查的時間,李昌燮減少在咖啡店排班的天數,而任炫植開始學著煮菜。

 

多了一個人的廚房有點擁擠。不論是有人端著盤子撞上另一個人的後背,還是一回身被剛洗好的菜撒了滿臉水,總會讓兩個人在瞪大眼睛對視一秒後,噗哧笑出聲。

 

這樣的場景也經常發生―― 看著任炫植手忙腳亂的削馬鈴薯、被洋蔥嗆的眼淚直流,最後繃著肩膀、戰戰兢兢地對砧板上的白魚劃上一刀,李昌燮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,一點也沒有來幫忙的意思。

 

精疲力盡。簡直比上了一整天班還累。

 

好不容易幫李昌燮備完料,卻馬上被對方以待在廚房礙手礙腳為由趕到客廳,任炫植雖然不服氣,放鬆身體坐在沙發上,等著等著竟然開始打起哈欠。

 

 

 

不知道過了多久,在任炫植幾乎掉入夢鄉時,肩上忽然多了一份重量,下一秒李昌燮的手從背後的空隙輕輕環住人的脖子,將臉埋進他的頭髮。

 

身旁的氣味既熟悉又安心,任炫植睏的不想睜眼,在意識消失之前,模糊地聽見人壓低了的嗓音,彷彿海潮般斷斷續續傳進耳裡。

 

『……炫植啊。』

 

『 ...我想記得我們現在的模樣。』

 

『…也希望你記得我現在的模樣... 』

 

 

 

『 ――辛苦你了,炫植。』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它很緩慢,緩慢的讓你幾乎忘了它的存在,卻又很真實的、一吋一吋、一點一滴,帶走一個人。

 

―― 似夢,又不是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用清水漱過口後,還殘存的噁心感終於消退,李昌燮輕輕呼出一口氣,讓胸口的喘息平復下來。

 

這次的副作用也太猛了,要跟醫生好好抱怨一下才行。李昌燮一邊慶幸著沒有把藥也吐出來,一邊苦笑著用手引導水流清理洗手台。

 

最後用肥皂清洗過雙手後,李昌燮推開門卻看見本應睡著的人坐在床上,一臉擔憂的望著自己。

 

方才匆忙掩上的門沒有關緊,洩漏了所有李昌燮不想讓對方知道的事。房內只有浴室透出來的光,任炫植的黑眼圈在昏暗的光線底下愈發明顯,以前只有在連續加班一星期才會出現的印記,現在就像自己身上的不適和病痛一樣,在對方身上留下痕跡。

 

相對無言。李昌燮繞過半撐著身體的人爬上床,任炫植默默地替他蓋上被子。

 
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
      「…哥為什麼要道歉?」

 

任炫植把身旁的人拉進懷裡,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的話語沒有被任何一方錯過。細微的風找到空隙悄然溜進房內,和緩了躁動的心律,卻藏不住李昌燮忍著顫抖的呼吸。

 

 

那是春末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李昌燮討厭醫院的燈,總是冷冽的白色日光燈,也討厭過度消毒的床單和被套。

李昌燮喜歡在雨後散步,喜歡被雨水潤澤過的土壤氣味,還有因此更加熱烈的蟲鳴。

 

不覺得雨後的風特別清爽嗎?李昌燮一路踩著紅磚上的落葉,笑呵呵的轉過身。

 

 

自從入秋之後,李昌燮待在醫院的時間比在家裡還要多。任炫植不太記得上次手牽手走過這段路是什麼時候。

 

偶爾回家,李昌燮就會跟他說個不停;新來的護士怎麼怎麼了,抽血抽了三次才找到血管,或是負責這個樓層的實習醫生終於成為正式醫生了,下個月起要常駐另一個部門,挺捨不得的。

 

「…夜間巡房總是突然開門,推著鐵製推車,框噹框噹的走過走廊,日光燈一下子照進來,又冷又刺眼。」

 

看著人心滿意足地窩在前天剛曬過的水藍色被單下,小聲咕噥著還是自己家的棉被好。任炫植沒有問一向嗜睡的人怎麼會對半夜的情形一清二楚,他只是跟在李昌燮身後鑽進被窩,無視對方的抗議聲,將人從胸口順著身體的線條細細地啄了好幾遍。

 

「等等、任炫植你不是要煮飯給我吃嗎,我要驗收!不要以為可以這樣敷衍過去!」

 

聽懷裡的人一邊掙扎一邊嘗試轉移自己的注意力,任炫植也沒有告訴李昌燮,提早一個小時下班那天,在醫院看到他獨自站在走廊盡頭。人手裡拿著文件夾不知在讀著什麼,太遠了看不清,只知道望著窗外的神情冷淡而僵硬。

 

半小時後再回到病房,迎接自己的已是一如既往睡眼惺忪的笑顏。

 

 

―― 他什麼都說不出口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李昌燮眺望窗口的時間變多了。每當對方不說話,任炫植就會有一句沒一句的填上空白。

 

樓下搬來了新住戶、昨天晚上帶了水果來打招呼。客戶送了一盆文竹、打算養在窗台上。他的廚藝依然半斤八兩,抹布不小心燒了一角,得去買一塊新的………

 

對了,我去咖啡店看過一次,

 

聞言,李昌燮收回視線,轉頭望著人。任炫植繼續說下去。

 

他們請了新的咖啡師,但老闆跟我說他還是很想你…。

 

李昌燮怔了一下,張口欲言,最終只是垂下眼臉,對著任炫植露出看起來有點寂寞的笑容。

 

 

 

隨著李昌燮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,到了後來,往往任炫植來到病房時,人都陷在深沉的睡眠當中。雖然再三囑咐任炫植來時要叫醒自己,可是幾次下來,任炫植看到人醒來後眼底藏不住的疲憊,總捨不得。

 

他寧願坐在病房內的鐵製摺疊椅上等李昌燮自行轉醒,在屁股痛了三個小時後,對尚未完全清醒的人說他才到沒多久,隨後央求對方給自己一個獎勵的吻。

 

偶爾也會有不小心等到打瞌睡、被巡房的護士忍著笑提醒後才發現臉上多了黑色塗鴉,這種時候任炫植就會不甘示弱的在人睡著時加倍奉還,李昌燮還因此賭氣好幾天不理他。

 

這般幼稚的行徑一直到某次醫生看不下去了,把兩人輪流訓了一遍後才終於停止。

 

「這樣就不能再鬧你了呢……」語尾是淡淡的笑,李昌燮像是收藏珍寶似地,將黑色馬克筆收進抽屜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李昌燮全然陷入夢境。而他,被遺留在夢的外頭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日子還是照樣要過。

 

任炫植會在空閒的日子上市場採買,這樣下班後才有辦法給自己煮晚飯。假日就學著和李昌燮從前一樣,把多的食材做成耐放的料理裝進保鮮盒內,讓冰箱一打開總能找到東西吃。

 

雖然任炫植會做的實在有限,成功和失敗的比例也一半一半,但他還是一樣一樣的做。

 

 

有時候任炫植也會想,這樣似乎比較好一點。

 

等待藥效作用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漫長,相較人壓抑不住哭腔、在自己懷裡氣若游絲地說著難受,一直沉睡似乎比較好一點。任炫植寧可李昌燮不要醒來。

 

 

儘管這麼一來,他很寂寞。

 

 

 

 

在醫院時,任炫植會趁著護士不注意坐上床緣,把玩著李昌燮細長的指尖,向對方報告近況。

 

『我今天做的培根蛋餅超好吃的喔,雖然有點焦掉了。』『在市場買了西瓜,結果一點也不甜...』『醬油炒杏包菇完全失敗,太鹹了,要怎麼知道醬油該放多少啊。』

 

即便人沒有回應、無法回應,任炫植還是傾下身子,頓了一下,小聲地、靠著李昌燮的耳朵說話。

 

 

『――好想吃哥做的蛋炒飯。』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日復一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又一次季節更替。某天任炫植準備把李昌燮放在醫院的衣服帶回家清洗,從灰色置物櫃裡掉出一本他從沒看過的筆記本。

 

 

『給炫植。』

 

 

心跳似乎停了一拍。任炫植看著自己的名字,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來。

 

那是一本手寫的食譜。比手掌還大一些的筆記本用了將近一半,以黑色和藍色原子筆交替寫成的食譜。

 

沒有特別分類或命名,只在最上方標註了用到的材料,下方則仔細地列出做法和步驟,有時在頁面下方會有短短的備註。

 

――炫植喜歡的滷蒟蒻。市場左轉第三家賣的蒟蒻便宜又好吃,蒟蒻很滑小心不要切到手。

 

――咖哩要加比想像中還有多一匙半的糖,才會變成你想像中的味道。

 

――龍鬚菜不耐放,要趕快料理。記得去過澀後要先冰過才能涼拌,不可以偷懶也不可以省略!

 

――炒杏包菇用的是醬油膏,不是醬油。用錯會很難吃喔。

 

 

熟悉的字跡到了後半變得歪扭,有些還沾了水漬暈開來。他無從得知對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、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白色的房間內寫下這些。

 

 

自李昌燮生病以來,任炫植第一次忍不住湧上胸口的酸澀、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眼淚不會奪眶而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再次接到醫院的電話,任炫植出乎意料地平靜。

 

 

每天陪在人身邊他早有預感。任炫植望著躺在床上的李昌燮,周圍很安靜,護理人員心照不宣的退開,讓他一個人留在病房內。陽光從角落的窗透進來,停在李昌燮眼角的陰影一會,又落在人輕淺起伏的胸口上。

 

安然無聲,寧靜和諧。

 

任炫植跪了下來,讓自己的臉頰貼著李昌燮的手心,就像從前那樣,被對方捧在手中。

 

――在夢中,與夢之外。

 

這便是最遙遠的距離。

 

 

 

明明在心裡想過無數次告別的場景,明明每一天都在練習,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,千言萬語都哽在喉嚨裡擠不出一個字來。

 

該說什麼呢。有什麼非說不可呢。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,關於我,還有你。

 

 

任炫植對李昌燮說起他們的故事。

 

說起初次遇見的那年冬天,特別冷,風把我的帽子吹到你面前,你撿起來,對著跑過來的我露出微笑。

 

確認心意的那個夜晚,你有些醉了,將臉往我湊,唇瓣的溫度我到現在都還記得。

 

有了屬於兩個人的家的第一天,你在合力搬完沙發後就體力透支,倒在上頭睡了一下午,讓我一個人搬完所有紙箱。

 

還有在那之後共度的每一個四季輪迴,日出的顏色,微風的氣味,夜雨的聲響―――― 任炫植邊說邊笑,笑著笑著就哭了。

 

 

 

我愛你、

 

――『不要走。』

 

不管說幾次都不夠,我愛你、

 

――『約好了要一直在一起,到兩個人都變成老爺爺,你太過分了。』

 

但如果真的很辛苦、

 

――『不要走,不要丟下我一個人。』

 

就不要逞強了、

 

――『你不在了,我會很想你,很想很想你,想到不知道該怎麼呼吸。』

 

沒關係、

 

 

「昌燮哥――」

 

 

就勇敢的走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――『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,勇敢的活下去。』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他們終於來到夢的盡頭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FIN

 

 

/

 

三年很短,一天很長。

如果悲傷的事不能改變,那就讓它溫柔一點吧。

這幾天經歷了太多情緒,好像有點麻木了。這些情感明明把我襲捲一空,卻又不可思議的以一種毫不相干的方式分割我、讓我能夠繼續運作下去。

 

謝謝。對不起。討厭。對不起。憤怒。喜悅。悲傷。不知所措。悲傷。後悔。悲傷。對不起。謝謝。謝謝。謝謝你。

 

如果要選擇一種情緒,我希望停留在這裡。我希望在我的記憶中,每一次想起關於你,最後都能是這個模樣。

這樣,是不是溫柔了一點呢?

 

-

 

精疲力盡之後,為了修補自己,覺得應該試著把這樣的情感寫下來。

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,一步一步跟對方說再見。"希望我不在了以後你也能好好過"、"不要擔心我會把自己過得很好",無須化作言語,雖然方法不同,卻都包含了無限眷戀。

希望最後的部分有把掙扎的感覺表現出來;無法壓抑的情感、最終還是爆發的情感,這好像也是第一次,我在自己的文字裡面用了超過"我喜歡你"的表達方式。

 

雙方都準備好的離別,是最溫柔的方式。就算沒有辦法笑著說再見,也是最美麗的離別吧。

 

 

立秋 二零一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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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阿貓

    Regulus, Ashes and Lila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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